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院长助理兼美国研究所所长 王鸿刚
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美国研究所副所长 苏晓晖
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副研究员 王 玮
一段时间以来,“集团政治”的幽灵四处飘荡,给日趋复杂的国际局势增添了更多紧张感。近期,美国将召开“领导人民主峰会”,以自身标准划线,试图把世界上一半的国家和地区划入美式民主阵营,同时把另一半国家归入“非民主国家”另册。这种公然挑起分裂、煽动对抗的做法,严重破坏全球团结与合作,危害国际和平与稳定,自然遭到国际社会强烈反对。
“集团政治”本身并不是新鲜事物,而是冷战产物。美国近些年主导的“集团政治”有哪些特点?背后的逻辑是什么?主要意图有哪些?给地区和国际局势造成了哪些威胁?针对这些问题,本报对话三位国际问题专家,一一为您解读。
美国主导的“集团政治”有哪些特点?
美国中美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苏拉布·古普塔表示,美国举行所谓“领导人民主峰会”将给国际社会制造“分裂感”,这场会议同全世界亟须团结一致、共同应对新冠肺炎疫情和气候变化等重大挑战的氛围“格格不入”。他指出,冷战结束以来,“不幸的是,美国的目标从来不是建设一个以联合国为中心的国际秩序,而是建立一个由美国主导的体系”,“有时同几个盟友一起,有时自行其是”。
王鸿刚:近些年,美国主导的“集团政治”主要有三大特点——
一是同质性更强。对于奥巴马政府提出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和跨大西洋贸易和投资伙伴关系协定,特朗普政府和拜登政府都态度冷漠,主要原因是其规模太大。而近年来,新的“集团政治”更注重强调同质性:美墨加的突出特点是地缘临近优势,美日印澳的共同关切是所谓“基于规则的印太秩序”,美英澳三方机制和“五眼联盟”背后是深厚的盎格鲁—萨克逊文化纽带,七国集团的基础则在于发展阶段和利益取向的相似性,“领导人民主峰会”挂的是所谓民主的“虎皮”。
二是对抗性更强。过去10余年间,随着对华竞争战略的实施,美国通过搞团团伙伙服务其大国竞争的意图越来越露骨,其特征已经从遮遮掩掩的排他性转变为明目张胆的对抗性。
三是融合性更强。美国大搞科技集团、“民主”集团和安全集团“三合一”,三个小圈子越发重合并且相互支撑,从而让虚头巴脑的意识形态攻势具有实实在在的经济利益支撑。
苏晓晖:自拜登政府上台以来,更多“集团政治”的动作和框架展现出来,比如美英澳三边安全伙伴关系、美日印澳四边机制、“五眼联盟”、七国集团以及由七国集团扩大成的“民主十国”等。美国利用这些用不同数字编织的“小圈子”,不断在国际上制造事端。
目前,美国主导的“集团政治”出现了一些新特点:一是从过去更多地集中于经济和安全需要的具体合作,提升到战略以及意识形态层面;二是拜登政府搞“集团政治”,试图把各个小圈子之间进行嵌套式组合,打造一个更广泛而有层次的同盟体系,进而服务美国全球霸权。
王玮:冷战时期,“集团政治”主要表现为,按照意识形态、安全利益和经济联系划分对抗性极强的两大阵营:美西方阵营和苏联阵营。冷战结束后,国际秩序的建构依然有以“集团政治”划线的色彩。美西方政治集团沉浸在赢得冷战的喜悦之中,出现了“历史终结”的幻觉。它们看待非西方国家,就像站在山顶的人看正在爬山的人,总有一种向下俯视的优越感。这一阶段集团政治的发展带有强烈的规范性色彩,更讲究所谓对错分明的是非观。因此,居于优势地位的美西方政治集团试图抢占道德制高点,通过诱导、说服或者强制的方式,影响甚至改造其他政治实体。
此外,冷战的经验表明,集团之间的对抗越紧张,集团内部的凝聚力就越强。冷战结束后,美西方政治集团要长期维系,就必须寻找新的共同利益和新的共同敌人,以适应国际关系转型的需要。于是,“文明冲突论”“霸权稳定论”“大国竞争论”等证明其“集团政治”合法性的观点也随之出现。
在“集团政治”的引导下,美国通过对追随者和敌对者分门别类,达到抬高自己、贬低对手的目的。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美国所谓“拓展民主”的选择性极强。以“民主灯塔”自居,美国似乎获得了一种评判民主合法性的权力,自以为美国的想法就代表国际社会的共识。以“民主”之名,给谁发“英雄帖”“入场券”,美国一家说了算,并以此对一批追随者施加影响力;二是美国设置内部排序机制,通过制造进入门槛给追随者营造一种“位差感”,增强集团内部竞争性;三是美国设置了排除机制,凡是不加入美西方主导的所谓“民主自由秩序”的集团和国家都是不好的,以此来达到贬低对手的目的。
美国大搞“集团政治”的主要意图有哪些?
世界报业辛迪加网站发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可持续发展及健康政策与管理教授杰弗里·萨克斯的文章称,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美国的对外政策一直基于一个简单的观念:“你要么与我们为伍,要么与我们为敌。美国应该引领,盟国则应该追随,而反对美国至尊地位的国家将会遭殃。”
王鸿刚:美国主导的“集团政治”主要有三方面意图:
——经济上,几十年来,美国利用霸权地位构筑起不公正的国际经济秩序,占据国际分工高端,赚取高额利润,对其他后发国家实施隐性盘剥,久而久之引起后发国家不满。为巩固经济特权,美国就拉着与自己发展阶段相似、经济利益趋同的欧日等先发国家,合起伙来排挤打压后发国家,并与这些国家部分地分享经济特权。近些年,美国更是着力强化“集团政治”,加大对后发国家的打压之势。
——安全上,美国是个看似强大、实则力有不逮的国家,要维持全球霸权,必须依靠“团团伙伙”来拉一派压一派,利用和制造各种矛盾对各国分而治之。在中东,美国长期以来利用不同民族、不同宗教以及同一宗教内部不同派别之间的矛盾,撺掇一伙对抗另一伙,美国居中制衡、维持地区主导地位。在欧亚,美国长期构筑欧俄之间的紧张关系,拉欧抗俄;在亚太,美国依照类似的逻辑笼络少数盟友和伙伴防范、围堵中国。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手段,不仅对被压制的一派有制衡作用,对被拉拢的一派也有控制作用。
——文化上,美国是个地域广袤的多种族移民国家,立国时间短,人口流动性大,种族融合程度不深,构筑国家认同的基础非常不牢固。这种国家认同的文化缺陷成为美国国家凝聚力和行动力的大软肋。为此,长期以来,美国总需要在一个二元对立的环境中定位自我,总喜欢把自己的文化原则强行投射于国际社会,并以这种“认同政治”来区分“同类”和“他者”。
苏晓晖:拜登政府大搞“集团政治”,主要有两方面利益考量——
首先,近年来,受百年变局和世纪疫情的叠加影响,美国要维护其不断衰落的霸权,就必须借助其人多势众的优势,以盟友体系和“集团政治”来为自己撑腰,以此阻止自己下滑的趋势。
其次,美国以价值观和意识形态为旗号搞“集团政治”时,往往一呼百应,比如翻炒所谓的“民主”“人权”等问题。在西方的政治语境中,针对他国进行民主和人权指责已经成为一种政治正确和政治惯性。搞“集团政治”意味着以最小的代价可以达到最大的目标。所以,美国乐此不疲,非常上瘾。
王玮:“集团政治”的一大表现是推行身份政治,刻意区分“我们”和“他们”,大搞“是己而非人”。美国通过大搞俱乐部式的“集团政治”,售卖一种炫耀式的优越感,让参与其中的国家收获一种高人一等的感觉。美国就是通过这种最廉价的方式收获了一批追随者,进而扩大政治影响。
与特朗普政府奉行“美国优先”原则不同,拜登政府强调重回多边主义,但这是一种选择性很强的多边主义。拜登政府更注重维护美国的全球领导地位:一方面积极主动回归全球事务,另一方面动员更多国家参与到美国主导的议题设置当中。
拜登政府提出要打造一个“志同道合”联盟,美其名曰“拓展民主”“促进权利”“改良风气”,就是“集团政治”的典型表现。作为世界头号强国,美国将自己树立为“民主典范”主要有两个用意:一是通过示范效应,吸收更多的国家加入自己的队伍;二是站在道德至高点上,纠集盟友和伙伴,点名批评自己看不惯的事情和国家,以此来告诉国际社会“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试图通过这种潜移默化的方式让国际社会逐渐接受其规训,最终达到维护自身全球霸权的目的。
“集团政治”给世界和平发展带来哪些威胁?
阿联酋《海湾新闻报》网站发表题为《为什么过时的七国集团不再重要》的文章,强调在这个时代,指望“正邪对立”这个过时的公式是行不通的,这只会让七国集团峰会成为走过场的合影活动。
谈及“领导人民主峰会”,古普塔强调,每个国家的民主制度和实现方式都不一样,都有其优点和需要改进的地方,没有哪个国家的民主高人一等,也不能由特定的一个或几个国家来定义谁是民主国家,谁不是民主国家。这场会议除了在国际社会制造“分裂感”,“没有其他任何意义和生命力”。
王鸿刚:“集团政治”的主导国要对其他国家施加影响力,主要是借助吸引力和强制力两种方式来实现。但现在,美国拉起的小团伙绝非单纯迷恋于美国的吸引力。明眼人都知道,美国自身发展面临很大问题,而且比以前更加自私自利,绝不是冷战刚结束时那个风光无限的美国了。仔细探究不难发现,现在选择与美国贴靠的那些国家,其行为动机是非常复杂的。很多国家是随行就市、留有后手、两面下注。少数国家和地区情愿被美国当枪使,纯属没有认清形势。
现代国际秩序演进的基本方向,是人类社会日益成为一个休戚与共、共同演进的整体。国际体系中的每一个国家,特别是国际体系的主导国,都曾发挥过一定正面作用,美国也不例外。但如今,美国为遏制一些后发国家在国际体系中发展壮大,宁愿违背世界发展规律和人类普遍意志,做起分裂世界、阻碍时代进步的坏事。特别是现在,由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在缺陷而导致国际政治、经济和安全体系严重失衡,当诸如抗疫、应对气候变化等重大全球性问题亟待人类社会团结合作时,美国却搞起“集团政治”,通过制造世界分裂和治理僵局来满足一己之私。可以说,美国已沦为世界大潮中的反动力量,注定要被历史抛弃。
苏晓晖:美国大搞“集团政治”,是逆时代潮流而动的消极力量:一方面,大肆破坏全人类的共同价值,以“小圈子”的“家法”“帮规”来取代国际规则,严重侵犯了世界各国自由选择发展方式和政治体制的权利;另一方面,威胁国际合作和全球治理。当某些国家人为地划设“小圈子”,以排他性的方式来处理国际关系时,必然不利于求取各国利益的最大公约数,不利于国际社会凝聚共识、形成合力。
王玮: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非西方国家的群体性崛起是一个显著特征。为无限延长自己的所谓全球领导地位,以美国为首的政治集团固步自封、抵制变革。因此,美国急于通过所谓“民主”“自由”“市场化”等语言政治化手段,达到“一石二鸟”的目的:一方面“净化”利益集团,甚至以此阻止集团内部成员和非集团成员进行正常的经贸往来;另一方面,以此压缩非集团国家在国际事务中提出公共议程的空间。实际上,“美国请客,盟友买单”是现在美国维持其全球霸权的重要手段,即让盟友分担其维持全球霸权的成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