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花甲之年驾车行驶4万多公里,相当于从黄河源头到入海口走了7遍,画了一幅161米长的黄河全图。为此,他准备了整整十年。
他一次次登临高山之巅,俯探峡谷之侧,饱览着祖国大地的壮丽景色,绘就了母亲河最美的容颜。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
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教授王克举日前完成了油画长卷《黄河》创作,为新中国70周年华诞献上一份心意。在同行们看来,他的这份良苦用心,必将为中国当代美术史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深植时代沃土,他誓为母亲河立传
寻访一条河流,就是在触摸一部历史。
2009年春天,王克举带学生到山西碛口写生,在1948年毛主席自陕北东渡黄河的老渡口,画了《天下黄河》和《西望李家山》。画面主体是黑色的大山,光亮处夹杂的棕黄色也勾上粗黑的线条,黄河水像潜龙一般禁锢在刀削似的山谷中。写生期间遭遇沙尘暴,黄土灌进嘴里,呛得人直咳嗽,画布呼呼颤抖,雨棚被风扯烂,黄土高原那雄浑、厚朴、壮烈的感受却逐渐清晰起来。接下来,他从山西碛口驾车前往河北西柏坡,道路艰难崎岖,新买的吉普车迅速报废了两条轮胎。他体会着毛主席当年走过的情景,一路走一路画,越来越被一种理想、一种信念所感动。
“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某种景致、某个主题,希望它能承载起我心中的民族情怀。站在山西碛口的窑洞前,我突然顿悟了,那个触发点,就是黄河!”
是啊,黄河、黄土、黄皮肤。在中国,没有哪条河流像黄河那样,和整个民族有那样深厚的联系。黄河不仅是一条自然河流,更是一个民族的象征。从牙牙学语的小儿,到漂泊异乡的游子,对母亲河的文化认同,深深融入了每一个中国人的血脉之中。
王克举翻阅了历代名家笔下的江河图谱。画长江的名作多是水墨画,如张大千的《长江万里图》。吴冠中曾在上世纪70年代画过长江三峡纸本油画,因时代的原因最终抱憾未完成。仰望这些载入史册的巨作,王克举深深感动于大师们的情怀与气魄。
他也敏锐地意识到,黄河流域的山川风貌苍茫浑厚,更适合用油画去表现。但如果直接把西方画法拿来使用,似乎都“不对味儿”,画不出中国人心目中的黄河。
油画长卷《黄河》片段
王克举1956年出生于山东青岛。80年代末,一组反映乡村风情的写实风格油画《黄昏》让他在画坛上崭露头角。此后,他在对西方现代绘画的研究和中国传统美学的领悟中,逐渐形成了写意油画的艺术风格。他领衔主持了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写意油画研修班的教学研究,推动写意油画成为中国当代油画的重要学术现象。
在王克举看来,写意油画的本质是在西方油画基础上,体现中国文化的写意特征。黄河独有的情态和寓意,唯有写意油画才能表达。
黄河在山东东营入海。儿时,王克举总听老人们说,过去黄河下游就像“龙摆尾”,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每到冬春,从黄泛区出来逃荒要饭的人一拨又一拨。自1949年以后,黄河下游再没有发生过决口。在王克举成长的岁月里,他亲眼所见,是70年的治理和建设让这片土地上的上亿人口吃饱穿暖,建设起了富饶的家园。
一次偶然机会,王克举来到山东菏泽一个叫“一号村台”的地方,当地政府在黄河滩区筑起黄土高台,将散居河边的老百姓迁到那里,不再受洪水的袭扰,天高水阔,大河安澜。这一景象让王克举感到奔涌的情绪有了表达的载体,一种力量在心中滋长壮大。
2016年6月,王克举来到山西晋中,再次对望黄土高坡。这次创作的三幅大画,表现出强烈的黄河黄土文化特色,无论从技法还是思想上愈发成熟。此时他已完成所有的教学任务,即将退休。他整理了写生年表,画风景已有20年,足迹踏遍大江南北近30个省区市。
“就从这里出发吧!”他把这三幅画定为黄河长卷的开笔之作,踏上了更加艰辛繁重的“黄河之旅”。
此后几年间,除了最寒冷的两个月“猫”在北京的画室里,其他时间他奔波不停,风雨无阻。计划的三十多个景别,他一一提前专程勘查,画出百余幅素描草稿。未来作品中的某些轮廓渐渐出现,长卷结构与叙事逻辑逐步清晰。他如同虔诚的修行人,告别了温暖的家园,一步一磕向心中的圣地走去。
王克举出身农家。父亲早逝,母亲一个人把八个孩子拉扯大。残疾的大哥帮人剪窗花、扎纸人纸马,年幼的他在一旁打下手。不识字的母亲看了他画的草图,说:“你将来能成大画家。”
母亲这句话,王克举记了一辈子。每到艰难困苦,每到灰心丧气,每到走投无路,这句话就会在耳边响起。他深知,一个心怀使命的人,才是一个有价值的人。他的使命,就是积毕生之力,去为母亲河创作一部杰出的作品。
他的同事张淳说,如果是为了求取功名或物质回报,王克举完全不必走这条路就能过得很好。让他矢志不渝、自寻苦头坚持下来的,正是那份创作史诗的雄心。
2018年5月,王克举在壶口瀑布创作。(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扎根中国大地,他用画笔丈量黄河
黄河之水天上来,天在哪里?在世界屋脊青藏高原。
2018年7月,62岁的王克举带着6位学生和助手,前往青海省玉树州曲麻莱寻找黄河源头最大的水源地星宿海。
自冰川融化而来的千万股泉水,在盆地般的草原上汇集成大大小小的湖泊河渠,如繁星般闪烁。一条宽五六米的清澈溪流在草原上蜿蜒流淌,这就是孔雀河。孔雀河流入扎陵湖,又流过鄂陵湖,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河”。在画家对色彩的敏锐捕捉下,这对姐妹湖一个呈粉绿色,一个则是湖蓝色,如诗如幻,几乎与蓝天融为一体。
写生队伍在山坡上驻扎下来,连续画了两天。高原上的夏天,一会儿碧空如洗,一会儿乌云翻滚,不时得藏入车中躲避骤雨冰雹袭击,夜里气温降至5、6摄氏度。听说旷野里有狼、狐狸和黑熊,大家把三辆车围成三角形,晚上不敢走出这小小的区域。
这些难忘的经历,让黄河源成为长卷画作中王克举最为偏爱的片段。黄河的伟大和魅力,其中包含了难以靠近和难以征服。
2018年7月,王克举在青海创作。(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庄子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艺术家只有身到、心到、法到、苦到,才能感悟自然造化之美,挥洒出与之相谙合的笔触。
黄河流经中国地理版图的三大阶梯。黄河之大美,在千回百转的河曲里,在湍急奔腾的飞瀑中,在一马平川的沃野上。黄河以万千姿态为它的儿女提供着取之不尽的艺术灵感。
《黄河》长卷的一大特点,是所有画面都是在现场完成的即兴创作。一般而言,现场写生,一米见方的画布就算比较大的尺寸了。而王克举的画卷,单幅尺寸却达到2米*1.6米,全卷共101幅。36个景别,每个景别由少则两三幅、多则四五幅画面构成。怎样把画具运到现场,正是画黄河的一大难题。
定制的实木画框画架,上百支油彩颜料,大小画笔画具,轻结构钢架雨棚、垫脚用的木箱、平土用的铁锹、露营用的帐篷等等装备,装满整整一辆载重5吨的厢式货车。货车无法进入的山路,就只能靠人背肩扛。到了现场,出于构图需要,支起的画架经常要拆装加减。一旦开始,从早画到晚,中间不管是烈日还是风雨,都只能硬扛过去。画面得一笔笔去勾勒,去充实,大号排笔用的时候少,小号笔用得多。一个场景画完,肩周炎、腱鞘炎、关节炎随之而至……
写生是王克举坚持多年的“功课”。面对生机勃发的自然景色,他总是忘掉一切,迸发出不画不行的冲动和表达欲望。这是在画室里再怎么想象、再怎么拼接都难以获得的激情体验。
“对于我来说,写生就是创作,‘现场感’是我创作的依托和起点。”王克举说。
在小浪底,面对从山体中喷涌而出的惊天水柱,他挥舞着大号排笔,像在书写狂草,又像在指挥千军万马;在乌梁素海边的芦苇丛中,他顶着30多摄氏度的高温,从日出画到日落,连战斗机一样冲锋的蚊子都不能扰乱他的心绪……
“六法”所说“气韵生动”,画中的“气”,体现着画家的修养、学识、心胸和性情。虽然离乡已久,但王克举身上始终有山东人的习惯。他对生活没有什么要求。夜宿黄河边农户家的炕上,与蜘蛛和爬虫为伴,他毫不在意。在山野田间午餐,有块玉米煎饼就够了。帽子一摘光着头在田埂上大步流星,一看就是个干农活的好把式。
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范迪安评价,“他就像个农民一样,只要走上田头、脚踏大地、贴近庄稼,就全身地投入。”
王克举就这样专注、踏实地丈量着黄河。正如他在自述中所说:“我要用画笔一笔笔把它给堆积起来,使其厚重丰满。就像我二十年如一日的写生创作一样,用堆积如山的作品来呈现我对艺术目标的信念……画黄河不仅仅是画黄河本身,更是表达一种不屈不挠的顽强精神,也是一个生长在这块土地上的画家对祖国母亲、对自己民族的崇高敬意!”
观照民族命运,他用艺术的力量感染人
王克举爱画画,也爱音乐。《黄河大合唱》、陕北民歌和船工号子都给过他灵感。当他完成创作,把《黄河》长卷在北京一所美术馆里铺展开时,展厅里就像奏起一部由各种形状、笔触、色彩交织的“黄河交响曲”,气势恢宏,激荡人心。
如果说缥缈苍茫的黄河源头是这部交响曲的序曲,蜿蜒平坦的河套平原是如歌的行板,那么壶口瀑布则是激昂雄壮的高潮乐章。
2018年5月,王克举来到壶口瀑布。每秒9000立方米的水量从40米高的河床上冲下,猛烈地砸向下面的岩石,波涛如怒,峰峦如聚。在冲天的雾雨和地动山摇的轰鸣声中,王克举确定了整部作品的基调:咆哮、激越、澎湃。这是黄河的性格,也是“黄河交响曲”的最强音。黄水奔流向东方,它积蓄了千里奔涌、万壑归流的洪荒伟力,冲开绝壁夺隘而出,象征着历经苦难的中华民族,被这激流汹涌的黄河水赋予了强大的精神力量,前进的步伐势不可挡。
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王鏞评价,描绘晋陕峡谷的这一段落,同一色系的棕黄、土黄、深黄、浅黄不同色阶的变奏,再加上几块黑褐的重彩,色调对比强烈而又和谐,节奏激越高昂,气势浑厚雄壮,构成了全卷中结构最完整、色调最统一、描绘最精彩的部分。
油画长卷《黄河》片段
自小浪底挣脱最后一个峡谷的束缚,黄河进入一望无垠的豫鲁平原,浩浩荡荡向大海奔去。两岸肥沃的土地上,盛开的棉花像朵朵白云,刚裂开的棉桃像憋不住的笑脸。风吹过,田野朝着一个方向翻滚涌动而去,仿佛奏起一段丰厚饱满的华彩乐章。
在泰山到济南之间,他画了一片春意盎然的桃花,这是取意元代赵孟頫的名画《鹊华秋色》而创作的“鹊华春色”;深秋时节夕阳映照的泰山玉皇顶和“五岳独尊”碑石置为近景,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峦把宛若玉带的黄河推向天际;入海口东营湿地的芦苇花如紫红色的地毯般铺开,与大海和长空融为一体……占全卷五分之一长度的画面展示了黄河下游的绮丽景象,如同“黄河交响曲”的尾声,寓意着中华文明生生不息。
从黄河源的平静婉转,到壶口瀑布的雄浑激荡,从豫鲁大地的春华秋实,到归入大海时的宁静深远,画布上仿佛呈现着一个生命的完整历程,在绚烂极致后归于平淡。
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刘明才看了长卷后深有感触地说,中国传统艺术理论讲究“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王克举笔下的黄河,与其说描绘的是河流景观,不如说是一曲生命的颂歌。他把技巧追求、自我表达融入了对民族命运的观照之中,抒发了强烈的家国情怀,这是文艺界呼唤已久的正大气象。
文运同国运相牵,文脉同国脉相连。实现民族复兴的伟大事业需要伟大精神,文艺的作用不可替代。文艺工作者理当记录人民的实践、时代的进步,创制精品力作,弘扬当代精神,凝聚新时代奋勇前进的磅礴之力,鼓舞人们朝气蓬勃地迈向未来。
站在这幅黄河长卷面前,观众会发现,画面上找不到一个人、一座桥、一栋楼,却又让人感受到强烈的时代气息。这是为什么?
或许,这样的构思正是为了营造一种世外桃源般的原生态理想境界,表达黄河之于中华民族的超时空象征意义,歌颂中国人民的拼搏奋斗精神和博大胸怀,寓意无比广阔的舞台、百折不挠的力量、奋勇前进的动力。
油画长卷《黄河》片段
写意“中国精神”,他把独特的诗意赋予画卷
传统的中国画,用一幅卷轴装进了清明上河,装进了千里江山,装进了富春山居,这是中国人独有的审美方式,表达的是心中的形象,是超越时空的精神时间。
黄河长卷运用了中国传统的散点透视画法,每个场景的视角都在跟随景别需要而上下左右变换,时而仰视,时而俯视,以“游观”的空间观念呈现出中国画的结构特征。在文艺理论家看来,这让黄河长卷达到了新的美学高度,具有独特的当代艺术价值。
油画自19世纪末引入中国,从林风眠、徐悲鸿、董希文、吴冠中等一代代大师对油画民族化中国化的探索,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各种潮流的艺术语言实验,“中国精神”的文脉贯穿始终。而今,中国油画更要在百年积累基础上,找到与这个时代的更多共鸣,坚定文化自信,与世界对话。
黄河上游的炳灵寺石窟既有西北山川的雄奇,又有南方石林的秀美。在王克举的笔下,深黑色的树木、鲜红的砂石岩以线条和色彩密集布局,半山腰缠绕的云朵像草书一样肆意,山脚的黄河水平静如镜。线条清晰刚毅,碎与整、繁与简、松与紧,中西绘画笔法自由结合,将形象的描绘提升到自由书写的高度,意味无穷。
2019年5月,王克举在炳灵寺创作。新华网记者 曹滢摄
艺术理论家张晓凌认为,王克举把西方绘画的形态、材料、空间结构与东方的宇宙观、空间观、观照方法论做了一次不露痕迹的融通。在前辈基础上,《黄河》长卷将中国油画的民族化、本土化进程向前扎实推进了一步。
金秋十月的黄河入海口,芦花开满海滩,百米油画长卷《黄河》即将在这里正式展出,与公众见面。若要问九曲黄河有多美,那大约就在这海天之间,在这画布之上。
许多人问过王克举一个同样的问题:“我们家乡的黄河多壮观啊,您能不能给画进去?”
王克举每次都笑而不答。
一天傍晚,一位扛着锄头的老农站在王克举的画旁看了半晌,说:“你画得真好!”
王克举问他:“我画的一点都不像,咋好?”
老农回答:“嗨!你画的是那个意思!”
这是中国人对艺术最传统、最质朴的理解,“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每个中国人对黄河的记忆都不一样,但每个人都能在这幅画中,找到心中的黄河。(记者 曹滢 高洁)
点击视频 王克举与他的《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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