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永红从当年救治自己医院的大门前走过,如今,她在这家医院工作。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田文生/摄
2008年,保住双腿的衡永红在重庆市急救中心出院时,和部分救治自己的医生、护士在重庆人民大礼堂前合影。后排左二是衡永红的父亲衡世森。重庆市急救中心资料图片
2018年4月27日,四川省成都市大邑县安仁镇,建川博物馆聚落震撼日记5·12~6·12馆内,参观的学生。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郑萍萍/摄
2018年4月27日,四川省成都市大邑县安仁镇,位于建川博物馆聚落中的胡慧姗纪念馆内,墙上挂着女孩生前的照片。胡慧姗是都江堰聚源中学的初三学生,10年前被埋在了废墟下。都江堰市聚源中学纪念馆的修建者刘家琨,为生前喜欢粉色的胡慧姗建起一座小小的纪念馆,布置成她的闺房,怀念一个普通花季少女的生命,讲述一个悲伤绝望的家庭如何奋力继续生活。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郑萍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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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打一局。”衡永红乐呵呵地接受了记者的“挑战”。
5月的江风吹拂过露天球场,乒乓球飘忽不定地前蹿,27岁的衡永红穿着休闲T恤和牛仔裤,迎着风,专注而灵活地高推低挡。
10年前,命运曾向她发了一个看上去不可抵挡的高难度球,但她顽强地“接球”,将不可能变成了可能。当时,她是四川省北川中学高一10班的学生。在那次伤亡惨重的地震灾难中,她是一名幸运儿。
而当她完成这次“接球”后,命运再度强力“扣杀”,她的腿几乎腐烂。衡永红已签字同意截肢,是重庆市急救中心的老专家们帮她一起打赢了这一回合,保住了双腿。
尽管曾多次感受到“迎面跑来的死神所呼出的浊气”,但她没有沉沦在地震重伤的阴影里,而是开始新的人生航程,笑声清亮地行走在鲜花丛生的世界里。
地震,掩埋后的坚持
灾难降临的前一天,地理老师吉敏为衡永红所在的北川中学高一10班讲地质知识时,提及地震话题。当晚,同学们还一起看了唐山大地震的图片和介绍。
事实上,北川那段时间常常“地面发抖”,人们对地震并不陌生。
2008年5月12日,大地震来了。
当时,衡永红和同学在上历史课,老师完成了讲解,学生正在自习。
衡永红坐在第三排靠墙处,她感觉课桌开始剧烈且无规律地抖动。
“你抖什么抖?”她笑着斥责习惯抖腿的同桌。这张课桌旁坐了3人,邻座的侯天凤也跟着她批评起来。
“我没抖啊”,被误会的同桌刚嘟哝完,就听到有人高喊“地震啦”!
衡永红站了起来,地面摇得太厉害,师生们本能地往外跑。人流涌向后门逃生,门边就是楼梯。
她从第三排跑到倒数第二排时,再也站不住,感觉楼板一下子倾斜,她摔倒在教室里的过道上,天花板坍塌下来,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尘土和瓦砾掩盖住她的长发,呼吸时“感觉鼻孔全是灰尘,呛得睁不开眼睛”。
她试图动一下身体,动弹不得。
每过一会儿,就有震动袭来,埋在废墟里的衡永红感觉“老是不停地在抖动”。黑暗中,她被恐怖的感觉重重包围。
事实上,她的教室位于5层教学楼的第三层,下面的两层楼已经沉降到地面以下,她所在的楼面被推到一个角落。
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衡永红有惊喜、庆幸,也有慌乱、不知所措。她发现自己被压住了。镇定下来后,发现左手能稍微转动,于是小心地挤开碎砖,左手终于能活动了。
这给了绝望中的她一丝希望,她用左手先后“解放”了右手、头部和上半身。整个过程非常艰难,但她有了更大的空间呼吸,上身能够微微弯曲,“感觉好受多了”。
周围伸手不见五指。她用手摸索着,发现大腿上压着横梁,很重,怎么掀都纹丝不动,在横梁上方还压着预制板。重压下的大腿最初钻心地疼,后来不觉得疼了,却胀得厉害,很难受。
她把手穿过横梁旁的微小缝隙,尽力清理小腿附近的废墟。等小腿能微微动弹时,她缩回手,发现全是血,手都是湿的。
她一直在出汗,衣服完全被湿透,等她确认无法清理更多时,她沮丧地发现,腿已经肿得极其严重。
她的小腿前端和脚部位置,压着另一个同学,最初还有温度,后来慢慢地变凉了,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这反而激发了她的求生欲,“必须坚持下去!”
深夜,废墟上的欢呼
周围传来各种声音,夹杂着呻吟、呼救、哭泣。衡永红确认有同学活着,“感觉他们的状态还可以。”
她听到了邻座侯天凤的声音,她说腿也被压住了;女生苏阳的声音比较微弱,感觉状态不太好;男生付敏表示被困在一张桌子下;稍远处还传来男生景垚垚的声音。“我们相互鼓励,说一定努力坚持,要活下去”。
他们用有人在地下过了7天7夜的故事彼此激励,提醒每过几分钟就相互叫一下。大家在废墟里讲述“出去以后想干什么”,讨论怎样才能尽快自救。
在漆黑一片的废墟里,衡永红想到了自己的梦想,“我还有那么多事要做,不能就这么死了。”
她想到了家人,此前她偶尔会暗自埋怨父母重男轻女,但坚持“砸锅卖铁也要送孩子读书”的家一直是她内心最深的眷恋。
父母关爱自己的细节,像电影一样从衡永红眼前一幕幕闪过。“我要考大学,找一份好的工作,报答他们,不能就这样死了。如果我死了,他们怎么办?爸妈对我那么好,怎么能接受?”
她一直坚持,不敢睡觉,害怕一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
事实上,救援一直在继续。废墟下的几个人一起呼救,吸引了几名师生的注意,当天,苏阳等4人获救。
救援者掏出一个洞口,废墟深处的衡永红看见了光,看见了天上的月亮,还看见点点星星仿佛在对自己眨眼,“在那一刻,我懂得了生命、光亮的含义。”
她借着月光审视自己的处境,假如往前或往后一点,都会被坚硬的砖头和预制板砸中,必死无疑,而她待在一个墙角的小缺口处,幸运地避开了死神。
外面的人看见衡永红,接力救援开始了。可是,她大腿上的横梁无法撼动。
一拨儿高三同学冒着余震的危险爬进洞口,帮衡永红把空间尽量扩大一些,一名男生摸遍口袋,把仅剩的一块牛奶片给了她。
天色渐晚,同学们没有离去,在洞口围成一圈,唱起当时很流行的歌曲,“每一次/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飞过绝望……”歌声鼓励她坚持下去。
深夜里,另一名高三男生不顾危险跳进洞口,给她一盒牛奶和一块巧克力。他背靠背抵着衡永红,“你不要说话,过段时间就应我一声,不要睡过去。”夜深了,气温转凉,他又去找了一件厚厚的牛仔服给她披上。
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衡永红每次睁开眼睛,都发现月亮还在原处,夜空一点点暗下去,但感动和希望却一点点在心里升起来。
她极度困乏,但不敢睡觉,只能闭目养神。每当听见一点声音,她就感受到生的可能,不由自主地睁开眼。
腿部的肿胀感让她异常难受,“也许我的腿保不住了”,这个爱美的高中女生开始了各种想象和权衡。
天亮了,又一支救援队赶到。几个人轮流进入洞口,将衡永红身下的地板敲出一个洞,逐渐凿大,小心翼翼地将压在她身上的横梁敲掉部分。
努力有进展,但没有改变根本格局。衡永红希望,能直接把自己“拔”出来。
“把你腿拔断了怎么办?”
“如果为了这条腿,人死掉,不划算。我宁可断腿,求你们把我拔出去。”
一场充满了信任、友爱、担心和希冀的揪心救援开始了。在废墟下的洞口,素不相识的救援者抱住17岁的女生,摸索着往外拔。
左脚相对轻松地拔了出来,可她肿得异常厉害的右腿没法拉动。救援者伸手去探时,发现手套上全是血,没人敢拉了,“腿会断的!”
衡永红表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理性,重申“腿拉断了,我不会怪你,只会感谢你”。她的腿几无知觉,她已准备一辈子坐在轮椅上,“但是我要活着。”
她被小心翼翼地拉出来了,腿鲜血淋漓,呈暗紫色,全是挤压形成的撕裂伤口。
因为又一条生命被救出,洞口传来欢呼,衡永红参与其中——她为自己庆幸,更为救援中得到的关爱而深深感动。
一群素昧平生的人,为了生命的顽强,为了生的信念,满含热泪地抱在一起。
医者,延续梦的瑰丽
衡永红伤情太重,被转送到绵阳中心医院。
一名志愿者为她拿来一包小面包,她完全吃不下,把面包放在头下枕着,非常疲惫的她感觉很舒服,随后陷入意识模糊。
她在半梦半醒中接受了减压手术。因为没有麻药,有人给了她一瓶七喜,她咬住瓶盖,手术做完时,瓶盖已被咬得面目全非。
她腿上最大最长的伤口,深可见骨,令人不忍直视,从几处伤口渗出的血液浸透了被子。她的脸色白得像纸一样。
死神又一次向她走来。
她昏迷过去,一天后才醒来。她看见身旁挂着的液体和血液,听见一些年长医生的声音,询问她是否愿意到医疗条件更好的重庆去医治。
她表示同意。没法找到家属签字,衡永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如果有什么情况,我自己可以负责。”
救护车即将开动时,她的爸爸和二叔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原来,她的家乡坝底乡也受灾严重,乡民们通过电视了解灾情和救援情况。她的父亲衡世森决定“就算丢命也要去找女儿”。
由于道路和山体受损严重,衡世森和二弟翻了10多座山,一刻不停地走了一天,才走到北川县城。这位中年男人坚持要找到女儿,哪怕找到的只是遗体。
寻亲的信息在人群中传递。衡永红的同学将她的信息告诉了自己的舅舅,这位热心的舅舅恰好认识衡世森,他骑着摩托车到处找,终于把忧心忡忡的父亲接到女儿的救护车旁。
这是一个残酷又温情的时刻,经历生离死别的父女俩抱头痛哭。父亲欣喜若狂,可看到女儿伤情如此严重,又背过身去伤心抽泣。人生的悲欢,在这一刻达到极致。
她的父亲陪她去重庆,而二叔则步行回家传递她还活着的好消息,“她人还活着,但腿可能保不住了,颜色都发紫了。”
幸运的是,衡永红遇见了一群医者仁心的老专家,他们延续了女孩瑰丽的梦。
彼时,重庆是地震伤者救治的重要大本营之一,为灾区伤员做进一步治疗。2008年5月16日,重庆市卫计委组织重庆各大医院首批56辆救护车、上百名医护人员前往灾区接收危重伤员,并将急需进一步治疗的重伤员接回救治。
2008年5月18日凌晨2时,衡永红被重庆市急救医疗中心的120救护车接至重庆。
当日14时左右,急救医疗中心的创伤科、骨科、麻醉科专家联合为她手术。
做完手术,所有医生都留下来等她自然醒。
手术很成功!腿也有可能保住!
这超乎期待。在绵阳时,她本人已经签字同意做截肢手术了。
新选择也有风险。2008年5月22日早上,她的心跳突然到了170~180次/分,流鼻血、发高烧,陷入昏迷,全部专家匆匆赶来会诊、抢救。老专家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听到她低呼“救我”。
经过精心救治,她醒了过来,再次赢了死神。这一次,包括老专家在内的众多医护人员守了她一个通宵。
衡永红并不知道,因为自己的伤情过于严重,已经出现了急性坏疽症,是否要保住腿,医生是有分歧的,业界名声显赫的大专家为此冒了“或许把自己的名气砸进去”的风险。
在医生名声和年轻人未来生活质量之间,专家们作了最有利于患者的选择。
急救医疗中心原院长、主任医师史若飞是重庆市首批前往灾区医疗队的副队长,也是急救医疗中心灾区伤员救治专家组组长。
“救治好衡永红,帮助她长大成才,是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之一。”史若飞回忆,保肢有难度,但要去试一下,“哪怕就保住一条腿,她的人生也会不一样。”
经过详细讨论和研究,史若飞的意见得以通过。
手术前,史若飞告诉衡永红手术的风险,以及保肢的难度。“尽管有困难,但我们愿意努力尝试一下,你要有心理准备,更要有决心。奇迹很难,但试试或许有奇迹;你心里一定不要放弃,我们一起努力!”
清创减压手术完成后,经过一周观察、换药,她左脚足背血流恢复、脚趾活动逐渐正常;再往后,右腿也开始长出肌肉,双腿都保住了!
手术后的治疗、护理十分关键。最开始一段时间,急救中心各科室的专家、主任医师们,亲自给她换药、处理伤口;很多没有被安排进专家组的老专家,每天自愿来参加联合查房、讨论病例。
2008年7月25日,衡永红出院,史若飞对她说:“回去好好读书,你的人生已经是一个奇迹,要好好珍惜。”
成长,展开新的人生
在重庆急救中心救治期间,两名志愿者每天到病房为她补课:西南政法大学的研究生胡金星为她补理科,西南大学的牛静雯为她补文科。这让她没有落下太多功课。
在治疗期间,衡永红得到了医护人员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地震的伤痛慢慢被抚平,她就像一个大家庭里辈分最小、最受宠爱的孩子。出院时,她已经把这里当成第二个家。
初回北川,她需要拐杖,没法维持身体平衡,但她顽强地进行康复训练。秋季开学后,她半天在学校、半天在医院,坚持读书。
在“帐篷中学”,以此前的10班学生为主,组成了新的班级。新班主任陈丹建议她留级,但她坚持随班就读。毕业时,把重庆当作了第二故乡的她,选择报考长江师范学院,学习财务管理。
史若飞作为当时重庆市书法家协会副主席,把自己书法作品拍卖所得善款全部交给急救医疗中心工会,然后以工会的名义,资助衡永红大学学费。
她没有辜负人们的期望,顺利考取会计证书,每年拿奖学金,入党,在学校表现优异。
毕业后,她通过公开考试,如愿以偿进入重庆急救医疗中心,在财务科工作,“我终于通过努力奋斗,回到了第二个家!”
岁月慢慢抹平了地震带来的不适、痛苦和伤害,这个年轻女孩的生命再次如鲜花般盛开。
如今,她参加工作已有4年多。除了认真工作,她也非常投入地享受人生。“闻一阵花香、烫一片毛肚、唱一首老歌,都让我感受到生命的快乐。在废墟里的时候,我就想,要是能活下来,我一定要好好活着,我要履行对自己的承诺。”她说,乐观的心态是战胜心理阴霾最可靠的武器。
“当我有负面情绪时,就想想在废墟里的情景,就什么都能过去了。”她说,“不要放弃,希望永远都在,在任何环境下,我们都要微笑。”
如今,衡永红并不忌讳谈论地震,她能平静地复述自己地震时的经历,不介意让外人看到伤疤,但她不会絮絮叨叨就这事烦个没完。她会和同学们一起,为地震中罹难的同学送花祈福,有时也会折千纸鹤或写一些文字纪念他们,并和所有豆蔻年华的少女一样,期待一场轰轰烈烈的美好爱情。(田文生)
(真诚感谢重庆市急救中心何雷、重庆大学研究生乔梦雨对本版文字、照片、视频的贡献和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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